常见人打狗骂狗，好像狗周身完全是卑污的性格，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。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，我不知道，也不想去研究。在此也不打算引义犬救主一类的故事，或“狗是君子，猫是小人”一类的话，来为狗仗义执言。只是因有所见便有所感，于是随便说两句。所感的是什么呢？一句话，狗有狗的痛苦，是并没有什么大道理的。
同院住的一家养着两只狗，见了服装华丽的人就小叫，见了衣着褴褛的人就狂吠，充分显出他们狗性的势利眼。每次客人来到，主人照例拿着一条竹竿打狗！叱喝，追赶，狗被逼得各处躲逃，然仍绕着圈子向客人身上扑，不断地吠叫。狗在此种情况下，使人替它感到确乎很没趣。记得曾有人论这事情，以颇为讽刺的口吻说：“事实上，狗比它的主人常常是更凶恶。但当它正在吠得带劲的时候，主人出来，把它赶到一旁，而让它狂吠的客人作为上宾，狗心里该感到既没趣又悲伤罢。”
如今，我却不如此感觉。狗的行为完全是为狗的职务所规定，终日讨没趣或感悲伤好像也是命中注定的了。它心中或许也会因此感到痛苦，但既生而为狗，已具有狗性，是没有办法挽救的事情，就我所见到的情形以推测主人的心理，他是宁愿代客人执打狗之劳，却不愿狗见客人不吠的。犬守门猫捉鼠，是天赋职责。狗见客人不吠，便是怠工，不尽职守，在主人的眼中是废物。同院的两只狗如今就受着这致命的批判。因为院里又搬来了一家，来往的人越发多了。生人多得大概吠不胜吠了罢，狗变得除每天吃两次剩汤残饭外，丝毫不管人间事，来人连睬也不睬了。就是间或叫几声，也是有气无力，好似应付功令，毫不认真。于是狗主人感到将剩汤残饭喂它也可惜了，懒得每天再给它。理由是废物养着无用。本来狗的天职是守门，见了生人不睬不理，任其出入，岂不失掉它存在的意义？
在主人的心目中，自然客人的等级分若干种，有的愿意狗一口也不吠，唯恐他被惊吓着；有的愿意狗小吠，自己好有机会叱骂，赶打，以显示对客人的股勤，这时狗最好一招呼即不再叫了；有的例如乞丐或债主之类，主人最厌恶的人，面子上虽不能不替他打狗，本意却喜欢吠得越凶越好。但非为万物之灵的狗，是难以明了藏在万物之灵的内部的它主人的衷曲的，更难以明白他和别人的社会关系，因此，它在尽忠它的职守时就颇为困难了。怎样才能适得其可，合乎主人的心意呢？
没有办法。不说察言观色不是普通狗所能够轻易学得到的，从主人的举动上也实在难以推测出他是真心或者假意。不吠既然不成，然则只有见生人即狂吠的一法了。所以我觉如今狗的行径是积若干年的经验而决定的，实在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。它有它非如此不可的困难，也有它非如此不可的苦衷。责任不在它身上，是应由它主人来负的。说狗凶于主人或专讨没趣是它的恶德的，实在是过分了，主人训练它如此，它不能不如此，为了生活，它将也仍得如此下去。
晓得没趣。然而不能不继续赚没趣，这是生而为狗的痛苦。想不受这痛苦或者只有祈祷来生不再生做狗身的一途吧。不过狗要不再为狗脱掉狗性也是一件难事，所以狗的痛苦毕竟是难免的。
